很快,城外的信使突围奔到城门下,他顾不得旁的便赶下城去相见。杨玉瑶原本还想借着此事向他撒娇,此时却只能在城头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。
“冤家,一句都不哄我。”
她这般轻声自语地骂着,偏又觉得薛白身影极有魅力。为了他,如今连姐夫都死了一个,付出了这般多,自是不舍得坏了交情,无可奈何。
这边杨玉瑶兀自烦恼,薛白却是一忙就到了三更时分,才到她宅中歇下。
也不知他得了什么消息,情绪颇亢奋,依旧没哄着杨玉瑶,而是兴致勃勃地道:“我知长安城中怨恨我者必众,可只须击败叛军,他们再恨我也只能服我。”
“嗯,臣服你……”
她比杨玉瑶更敢于得罪薛白,试图拿言语敲一敲他,可也只敢略略试探,不敢真说重话,怕撕破了脸。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,眼下若没有了他,多的是人能将她与她身后的家族撕成碎片。
薛白累极,沉沉睡去,耳畔还听到杨玉瑶幽怨地嘀咕道:“哼,就会挑软柿子捏。”
杨玉环竟是“噗嗤”一笑,似觉这是个笑话,之后,她收敛表情,怪罪道:“你既清楚这杀人夺粮的举动不得人心,还非要做,当我不为难吗?”
“我怎就被当枪使了?你杀了我姐夫,我不能设法榨你些好处?”杨玉环嗔了一句,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放了过去。
“你羽翼丰实了,杨家对你而言没用了?”杨玉环没有作出幽怨的表情,只是低下头,眼光一黯,便能让人顿生怜悯之心。
“若杀薛白,一者,叛军反悔又如何?二者,李亨奔到朔方,招兵买马,虎视耽耽。我若自断一臂,如何与之相抗?”
末了,李琮以一句一锤定音的话赶走李玚,显得甚有权威。
她方才似乎睡着了,听得动静,抬眸,有些慵懒地瞥了薛白一眼。因那双眸,周遭的一切仿佛安静下来,全都耐心等待着她睫毛完成动作。
薛白眼神微微一凝,此事,他确实没听高力士说过。
薛白不动声色,道:“长安被叛军包围,阿姐能去哪?”
她似乎因打压他而找到了乐趣,用手半掩着嘴巴,悄悄问道:“我承认我生不出,你呢?”
如此一来,长安城中原本就对薛白不满的世族们一定会答应,这些人占据了朝堂中大部分的官职,到时必然群情涌动、逼迫李琮……
李琮终于开始犹豫起来,踱步思忖着,喃喃道:“可天下兵马皆忠于陛下,唯薛白忠于我啊。”
也就是说,一句轻嗔,杨玉环便是选定了她在此事中的立场。这并不容易,毕竟,她与薛白的关系不像杨玉瑶。
“此事不可声张,容后再议。”
“你确实分析过彼此的战力优劣,确定城中若乱,你镇压不了?”
“叛军一入城,我们便封锁夹墙,瓮中捉鳖,伏杀叛军。”
“你知道牡丹是如何谢落的吗?”杨玉环缓缓道,“它不像别的花,一点点凋残。而是在开得最美最灿烂的时候,带着花瓣整朵落下去。”
“你呢?生不出吗?”
“看我做甚?”杨玉环偏要挑衅他的威信,小声嘟囔道,“好圣孙。”
之后,隐隐做了个很急迫的梦,像是忘记了某件事,等薛白再醒来时,便听到门外有女子的交谈声传来,是谢阿蛮的声音,他这才想起来本该去见杨玉环的。
“若顺利的话。”薛白道:“但这计划,有个最难之处?”
“边令诚是个宦官,他从来不是一个号召者,他之所以这么提,那只是因为这些人本身就要反对我,太子就是在猜忌我,内讧已经发生了,它只是还隐着,没有爆发出来。我们要做的是引发它,尽可能早地肃清人心,迎接真正关键的战斗。”
王难得问道:“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,叫‘玩火自焚’?”
以他的身份,想要在宫外掌控天子,已渐渐开始吃力了。毕竟他不是曹操,宫中这位圣人也不是汉献帝。
王难得问道:“圣人或太子不会答应?”
“不,这方面我已经做了准备。”薛白道:“难处在于,若是满朝公卿皆要杀我,我怕你下不了手杀他们。”
“是吗?”
“殿下多虑了。”边令诚道:“奴婢灭小勃律国、征河北,略知兵事。今叛军之所以降,必有缘故。奴婢猜测,一是郭子仪、李光弼大军将至,二是叛军中多是胡将,不习惯中原生活,欲归塞北,人心不齐。殿下若施恩安抚,他们必归心于殿下。”
“度很难把握了。”薛白道:“若杀得多了,朝廷不能运作,社稷也毁于一旦;若杀得不够,我们震慑不了朝臣,死的就是我们。”
~~
大明宫内也有门下省,位于宫城中轴线偏东的位置,离宣政殿、东宫都不远。
“告知叛军我们的援兵、粮草路线就足够了。除掉边令诚,反而是避免露出更多破绽。让叛军在长安城下碰一鼻子灰,他们才会转而去打击我们的援兵,把战线拉长。”
“推演一下,假设崔干佑得了这封信,不愿投降,却也必然会答应,借机攻入长安。他会遣快马向安庆绪请一封‘国书’,暗中递于边令诚,煽动城中官员。此时我们杀边令诚、除掉敢于作乱之人,然后,打开城门,放叛军入城。”
薛白遂淡淡看了她一眼,没有回答。
“还有一个问题。”王难得踱着步,道:“叛军有七万精兵,即使设计引一部分叛军入夹城杀伤,依旧不足以击退其主力。此时杀边令诚,是否会影响到我们原本的计划?”
边令诚连忙道:“奴婢愿为殿下说服王思礼、李承光诸将,他们潼关失守,二十万大军一朝尽殁,恐圣人责怪,必愿效忠殿下。”
他指的是,在他与李隆基两人之间,薛白是极少数明确表态支持他,且有实力的人。目前为止,他是没看到有人可以取代薛白的。
边令诚一直跟在他身后,偷眼观察,找到机会后终于小声问道:“殿下有何顾忌?”
“不论再多人想欣赏,牡丹只遵循它自己的花期,世人说它富贵,我却觉得它是高贵。可我却做不到,我平生有两次机会像那样谢落,一杯毒药、一条白绫,我都退缩了,最后落得被困在这深宫里一点点枯萎……你感觉到我的枯萎吗?”
并非他不重情义,过河拆桥,而是他已深切地感受到了薛白的威胁。试问,又有哪个李氏子孙坐在太子的位置上,敢给薛白这等野心勃勃之人一个能参与夺位的身份?
每想着这些,李琮都有种如芒在背之感……
说到这里,王难得指向了城内。
他是有威信的。
“边令诚又要往城外递信了。”
“知你不喜欢做这些事。”薛白还在思忖着,随口道:“这些年,你一直便不怎么干政。”
薛白展开那封信,只见边令诚在信上把近来长安城发生的诸事俱报与叛军,并给对方出了一个主意。
谢阿蛮上前道:“贵妃,薛郎来了。”
薛白最后还是点了点头,道:“此事本就依你的意愿,我拦不住。”
“开弓没有回头箭了。”
杨玉环侧躺在椅上,肩上的彩纱垂在地上,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是肤白如雪。所谓绝世美人,就是虽只短短几日未见,再一次见到,依旧会被惊艳。诧异于世间竟有如此标致的容颜。
就好比是一场火,最初大家都看到了火星,后来起了小火苗,这都还在不难掐灭的阶段;即使到了现在,火势依旧是可控的……可世人都不知道,它其实有很大可能是在大家有生之年都灭不掉的,若如此,当权者的软弱必然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。
“给我。”
那封请降书很长,李琮仔细看过,将信将疑。
“好,再给你透几个消息。”杨玉环此时才说起几桩正事,“庆王昨日来求见了两次,我与高力士挡了;荣王、永王也相继来求见,都是在你纳粮之后。”
这句话有些言重,杨玉环忙否认道:“岂是要对抗你?阿姐与崔峋早已恩断义绝罢了。”
“我若下得了手呢?”终于,王难得沉着嗓子问道。
说着,她的神情渐渐哀婉起来,对牡丹花谢的婉惜要远远大于姐夫之死。
王难得深深看着他,眼神无比锋利。
“贵妃睡了一整夜。”
“殿下,薛白把臣家中的一点存粮全都抢了啊。”
王难得沉默下来,深深看了薛白一眼,问道:“这种关键时候,你确定要纵容内乱?让边令诚怂恿这些人反对你?”
“叛将崔干佑遣使来觐见,并附上请降书,解释叛乱原由……”
“为何?”薛白明知故问。
“李亨。”
毕竟连叛军投降的条件都是斩杀薛白,之后才是保留他们的将职,放他们回去镇守范阳、平卢。
杨玉环蹬了蹬被褥,道:“都下去,我代圣人交代阿白几桩事。”
“什么?”
薛白一愣,有些许错愕地转头看了杨玉环一眼。
一瞥,杨玉环复闭上眼,撑起脑袋,以有些迷糊的声音向身后的张云容问道:“睡着了,我等了多久?”
他想得很明白了,眼下最重要的是沉住气,就让薛白在前面得罪人、守城。待守住了长安,再将薛白推出来平民愤。到时,他心中忌惮之事也可解决了,薛白的身世也可不了了之。
“嗯。”
“好了,等击退了叛军再谈。到时圣人病也好了,我若不能处置得让你满意,你可到圣人面前请撤了我这个太子。”
于是,她声音压得更轻,问道:“那,谁替你盯着圣人?只靠高力士,你放心吗?”
杨玉环再次开口,薛白听不太清,倾耳过去,感觉有发丝落在自己耳朵里,痒痒的。
众所周知,圣人兄弟们感情深厚,所以对侄子们也非常好,李玚家中富裕,显然不会只有“一点存粮”。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
>>章节报错<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