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苏真,苏真?”
有人叫他的名字。
沉眠的心从幽暗中缓缓浮起。
他眼皮动了动,蝴蝶破茧般缓缓睁开,视线里,邵晓晓正轻声喊他的名字。
“苏真同学,你怎么了呀?你刚刚还在和我说话,怎么一转眼就……”邵晓晓慌慌忙忙起身,说:“我去叫医生。”
“没,我没事,不用叫医生。”
苏真喊住了她,他说:“可能是没吃饭,有点贫血,刚刚头有点晕,我好好吃饭就行了。”
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啊,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的,你不用担心。我没记错的话,明天我就要出院了吧,让我安安心心出院吧。”
“可你的声音也好虚弱。”
苏真岂止是声音虚弱,他像是陷在满是毒虫的沼泽里,呼吸和心跳都异常急促,他右臂完好无损,可疼痛的幻觉还在,止不住地打着颤。
不顾苏真的反对,邵晓晓叫来了医生,医生检查之下,也没发现他有什么毛病,护士姐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装病博取小女友的同情。
“我们不是情侣。”苏真澄清。
“那伱承认你是装的咯?”护士姐姐逻辑清奇。
苏真哑口无言。
邵晓晓可不觉得这是伪装,她分明地感受到少年的痛苦,她不知所措地坐了一会儿后,便轻轻捉住他的手,略显笨拙地揉了起来。
少女的手很小,很软,清清凉凉的,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,脸颊有些红。
“邵老师,刚刚我们学到哪了?”苏真问。
“学到,嗯……今天就这样吧,你也很辛苦了,我们休息一天。”邵晓晓说。
宁静的、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病房里,苏真的心一点点安宁下来,这里像是他的家,无论历经怎么样的波折与磨难,他都会回到这个地方。
“我给你读诗吧。”邵晓晓忽然说。
“好啊。”苏真点头。
邵晓晓拿起他枕边的诗集,认真翻阅,选好了某一首后,眼帘低垂着念诵:
“你走进夜色苍茫,
在夏日的夜晚
为已故的脸庞
你挚爱的眼睛明亮
还常有朋友的幽灵
仿佛星群的合唱
古代巨人们的精灵
激越而高昂
……”
少女起初还有些生涩娇羞,渐渐地,她的沉浸在诗意里,声音轻柔而好听,像是莱茵河畔吹来的风。
“……”
苏真做了一个梦,又是那个梦,南塘被水淹没,死去的人们在水中飘荡,唯有姐姐在天上,与他隔着水面相望,露出永远年轻的微笑。
余月的声音残忍地切断了一切。
“快醒醒吧,该开始你的人生了。”
昨日经历的一切冲散了梦境,苏真怔怔回身,轻声问余月:
“你早就知道了一切,对吗?”
“当然呀,干娘我懂得可多了。”
余月露出了一贯的微笑,说:“你想质问我,为何明明什么都知道,却不肯告诉你吗?还是你希望我帮你杀掉陆绮和南裳,帮你扫平一切障碍,再帮你选择一个温良友善的宗门,让你潜心修炼呢?”
“……”
苏真不知如何回答。
“那样的话,干娘可是会把你宠坏的哦。”
余月露出了甜甜的笑,问:“你还不明白吗?虽然交换了身体,但这是你的人生,也只能是你的人生,你的生命一如你的死亡,没有人可以给你代替,你注定要亲历一切你所应当亲历的悲痛,并在人生的十情八苦中真正长大。”
苏真本想问,既然她要漠视一切,为何还要帮他揍那些小混混呢,可问题出现的刹那,他就有了答案:或许在余月看来,如今在他身体里的经历,才是她当下的人生。
另一个世界对她而言,不过是从一个宁静的夜,走向另一个宁静的夜。
“好啦,不和你说教了,我最讨厌禅师和尚了。”余月像是吐了吐舌头。
她的声音淡去。
————
苏真懵懵懂懂地睁眼,环视四周。
少女的读诗声犹在耳畔萦绕,邵晓晓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。
他看到了崭新雪白的帘幕,看到了干净的床榻和散落的衣裳,他坐在雾气袅袅的宽大玉榻上,身上没穿衣裳。
同样寸缕不着的陆绮背对着他,蜂腰纤柔,脊线秀丽,修长的双腿斜屈,与下臀一同半隐雾中,她取来一件雪白的宽袍大裳,披在婀娜的身躯上,她将长发从衣裳中撩出,回眸看了苏真一眼,幽幽地说:
“你昨晚好冷,一点也不乖。”
苏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。
等他回过神,陆绮已披衣起身,赤着如莲玉足站在白幔边。
地面干干净净,没有一点尸块与血,甚至看不出半缕尘埃,憧憧烛光里,苏真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,这里是原先的辇舆。
昨晚……发生了什么?
苏真发现手背上的伤已经愈合,但身体添了很多新伤,细长而鲜红,像是……鞭痕?
很痛。
昨夜他……不,余月被鞭打过?
余月为何能忍受这一切?还是说,她对这些全然不在乎?
忽地,苏真生出一种直觉:他的这位干娘早早经历过了世上的一切,常人所以为的痛苦与欢愉对她而言毫无区别,她冷漠地接纳所有,欢脱地与他交谈。
陆绮披上裙裳,头也不回地离去。
苏真连忙拿起散在床上的崭新衣物,却发现,这种样式的衣服,他根本不会穿。
他翻弄料子时,帘子再度被挑开,南裳走了进来。
南裳也换成了白裙,清艳无俦。
“你连衣服都不会穿?”南裳问。
苏真缄口,不想和她说一句话。
南裳抓住他的肩膀,将他的身躯扯了起来,蛮横地给他穿衣。
“师父其实很喜欢漂亮的姑娘,余月妹妹,你真的很美,可惜你不会哄人,昨夜师父给了你最后的机会,你都没有好好把握,若是你好好服侍师父……算了,偏偏这个时候来红潮,也是你命该如此。”南裳帮他穿上了衣物。
红潮?
苏真很快明白,这是月经的意思。
是啊,他现在是女人的身躯,随着他越来越习惯于这副身体,他经常忘了现在是女儿身……
可是,女儿身和男儿身究竟有何不同?
他想起小时候看笑傲江湖,岳不群在偷练辟邪剑谱挥刀自宫之后,胡子掉光,声音尖细,还经常掐兰花指,宁女侠看在眼里,痛在心里。可他呢?他依旧觉得自己是苏真,并没有根本的改变。
过去,他时常觉得女孩子们有一种独特的气质,一种独属于她们的、捉摸不透的气质,可如今他设身处地,又发现自己找不到这种所谓的气质。
像是触摸到了一个黑箱,除了外在的形容样貌,他根本无法理解其他。
南裳拉着他走出辇舆。
外面的雪已经停了。
老君普照之下,天地一片亮银。
不断升高的气温里,冰雪消融,石面再度裸露出来。
无首大马辨认出了道路,疾驰而去。
封花没有死,她躺在破碎的车厢上,木然地看着天空。
“小时候,望仙师说我孤星煞命,注定不得善终,看来他没骗我。”她说。
铁笼子里,久寐的青毛天尊缓缓转醒,他的鬃毛被雪水冻住,变成坚硬的冰棱,又在老君的光辉下溶解,重新被风吹得柔顺。
他口中的铁疙瘩已不知被谁取下,可这头桀骜的大妖已无话要讲。
许久,苏真才听到青毛天尊嗓音沙哑开口,不是什么妙言,而是首歪诗:
“百世修来罪愆,六道轮回造孽,前尘已去难住,何日识破心魔?”
苏真听不明白,只觉得悲伤。
一天之后。
无首骏马踏过瑰丽的山岳,苏真见到了传说中的九妙仙宫。
仙宫隐在一片雾湖之后,湖上莲花盛放,桥梁飞架,如龙隐去首尾。
仙宫白玉门庭高耸,其后楼观宛若神塔,高处可以接天,仙宫中央有一颗巨大的球体,球体缠绕锁链,将赤红的光柱投向天空,天空之中有一个悬空的湖,湖中雷气森森,与其下云遮雾绕的仙门形成鲜明的比对。
“那是什么?是雷电吗?”苏真问。
“你能看到雷池?”
封花露出了惊讶之色,“你果然不一般。”
不过,任由九妙仙宫恢弘壮美,也与他无关了。
陆绮与南裳相继离去,青毛天尊的囚笼也通过湖上之桥运往仙宫之内,在更多杀手的看押之下,苏真与封花的囚车绕过九妙仙宫,驶向了别的地方。
这一次,守备之森严到了可怕的地步,受囚的犯人插翅难逃。
苏真无法动弹,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。
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。
两侧青翠的山峦不见踪影,取而代之的是刀戟如林的怪石峰峦,其上烟雾缭绕,寸草不生。
道路也越来越狭窄,到后面更像是一线天,只能供一车通行。
老君苍红,烟霞绛紫。
无首大马停蹄。
苏真向前望去,他看到了一座高大的碑亭。
碑亭上爬满藤萝……不,那不是藤萝,而是细长的,拥有生命的铜丝,铜丝缠绕着碑亭的柱子,向阳而生,它抽出银色的叶,开出金色的花。
碑亭上写着三个古朴的大字:
老匠所。
“我们都会被锻造成刀刃,我是寻常的刀,你是绝世的刃。”封花轻轻开口,好似一个预言。
杀手们纷纷下车。
他们立在后头,目送马车驶入老匠所。
耳畔响起了无数的呓语,余月的声音似也混在里面,鱼群般游过他的脑袋。
光泼天而下。
从寂静到嘈杂,眼前的场景骤然明亮。
“要好好休息,不要剧烈运动,不然不利于骨头的愈合,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品,这个药也要定时定量吃,这个是口服的,这个是外用消毒的……”
身后隐隐传来医生的声音,他在和父亲说话。
苏真走进了光里。
短暂的畏光刺眼之后,苏真听到了叮铃铃的声音——有人在按动自行车的车铃。
他抬起头,雪纺长裙的少女踩着脚踏,按着刹车,尚有些气喘吁吁的她对着苏真招手,粉嫩的唇角勾勒出甜美的笑:
“苏真同学,恭喜出院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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