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2.第170章 宗罗百代,彻里至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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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2.第170章 宗罗百代,彻里至外(1/2)

    王世贞一番话说完,本应石破惊天,却落得满场寂然。

    功底深厚者,无不大受启发,蹙眉深思,浑然忘了外物。

    功底浅薄者,一味抓耳挠腮,不得要领,只是觉得厉害非常,却又说不上厉害在哪里。

    台下入座的今科会元孙继皋,介于两者之间,失神恍惚,喃喃自语。

    先天理性……实践理性……道途之争……

    俨然一副越是深思,便越是难受的模样。

    李三才收回直勾勾盯着王世贞收入怀中的文章的眼神,面色凝重开口:“以德兄如何评价此文?”

    孙继皋略微回过神,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迷惘:“说不上来。”

    “若论开创,也不过是将道学脉络梳理了一脉,并未见得什么推陈出新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道学,跟道门没关系,而是周敦颐开创的儒门正统,同时也是王世贞诵念的这篇文章梳理的脉络。

    其源流于先秦,奠基于前宋,恢复了儒家中断近千年的所谓“道统”,也即“性命之学”,乃是如今儒门无可动摇,正统中的正统。

    无论程朱、陆王,都是于此一脉相承,脱离不出这个樊笼。

    孙继皋顿了顿,再度开口:“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单单疏河导源,亦有汇成江河之象,甚至隐约有后续呼之欲出,我一时也堪之不破。”

    “只论其人的学问,可谓学究天人,博古通今!各派学说信手拈来,其口气之大,见识之广,必然是当世宗师!”

    这句堪之不破,就是孙继皋方才失神的缘故。

    未见新学说,却又展现出大气象,这种奇怪的感觉,直让孙继皋别扭不已。

    李三才听了孙继皋的话,只觉得不能再赞同了。

    他惊叹道:“宗罗百代,师法古今,岂能不称之为一声宗师?”

    学问都是一脉相承的。

    就如同这位宗师所言,周张、程朱、陆王的学问,可谓是同源而出,后者皆是在前者的基础上,推陈出新。

    圣贤的根基,不会是四海舶来,也不会是从天而降,梳理经学脉络,从来都是圣贤的必经之路。

    而这一步,便称之为,宗罗百代的宗师!

    孙继皋愈发惊叹:“以往都是一道之内,有所开创,我才能叹一声宗师,台上的两位教授师,薛公、李公、袁公,无不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今日还是首次遇到,让我未见学说,便仰服称宗之人。”

    “只这一点,哪怕未有开创,也足以台上称师了。”

    作为今科会元,学问自然不低。

    虽然一时想不通厉害在何处,但既然能让他觉得不凡,那就必然不是简单之辈。

    李三才大院子弟,想事情注定没有这么纯粹。

    只摸着下巴轻声道:“也不知道这是哪位宗师,莫不是春芳李公?”

    他听闻李春芳也受邀入京了,今日却未见其人。

    孙继皋失笑了摇头。

    李三才毕竟学问差一筹,才会猜到李春芳头上。

    但他一眼就看得出,这不是李春芳那个专做青词的假道学先生能有的水准。

    他沉思片刻,揣测道:“应当是山农樵夫。”

    李三才愣了愣,一瞬间便被孙继皋说服了,认同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山农樵夫,指的是颜钧,日用派的大儒。

    以其高举山农樵夫为救世致知之道,所以自号山农、樵夫。

    颜钧同样是个标签贴满的宗师——颜真卿之后、泰州王艮嫡传、谭纶的老师、胡宗宪的军事幕僚。

    年轻时讲学天下,王之诰、邹应龙皆是其信徒。

    徐阶特请其至京城讲学,三公以下,望风请业。

    可惜,嘉靖四十五年,颜钧因为讲学时传授“近代专制”,以致“生灵无告无谋”的观点,被诱逮入狱,三年后改发边疆——即便没有文字狱,也不至于到能指斥中枢“专制”的地步。

    其发边充戍之后,便被俞大猷发牌文,特聘为军师,而后以军功免除罪身。

    如今隐居治学,教化百姓,已然不再涉足俗世纷争。

    比起李春芳,这位经历传奇的当世大儒,才更有可能有这种水准。

    “后生猜错了,不是颜山农。”

    一道声音从两人背后响起。

    两人齐齐回头。

    只见一名四十出头中年男子捋着胡须,话显然也是这位说的。

    李三才连忙见礼:“周洗马。”

    孙继皋听李三才称呼后,才反应过来是谁,慢上半拍见礼:“敬庵公。”

    赫然便是那位号称融会濂洛关闽之学的周子义,同时也是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编修,以学行称于世。

    周子义轻轻颔首,算是回礼,眼神却不在二人身上,似乎还在回味王世贞方才诵念的文章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他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:“不是颜山农,高度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孙继皋迫不及待追问:“高度?”

    周子义点了点头,语气带着感慨:“方才孙会元不是说,没见得有什么推陈出新的地方,却总觉得气象万千么?”

    孙继皋等着他的下文。

    李三才也拧着脖子认真听着。

    周子义斟酌片刻,既是自己梳理思路,也是提携后生,缓缓开口:“在场之人,连你们都能读出这一位,宗罗百代的学问,自然不足以令我等惊叹。”

    “真正令我等悚然的,是这位超迈百年的高度!”

    “这才是气象所在!”

    周子义语气中的惊讶,使得他的每一句话,都变成了气声。

    李三才愕然:“超迈百年?”

    这个词可不小。

    孙继皋若有所思,蹙眉体悟。

    周子义音色性感磁性,娓娓道来。

    “当然超迈百年!”

    “这位看今日之道学,犹如你我看先秦之道学!一句宋明以降,直让我汗毛乍竖!”

    “恍惚之间,我几乎以为我朝已然亡了百年,这位自宙光之上巡游,在我等的尸骸面前,目露悲悯地刻下了墓志!”

    “若非眼光超然尘外,怎么可能高屋建瓴到这个地步?”

    “道学三阶段……这种口气,朱王复生都做不出这种学问!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孙继皋身子立刻一震。

    他恍然而通透了哦了一声,喃喃感慨:“原来如此!原来如此!”

    李三才尤有不解:“当世还有人的学问高出百年?”

    周子义伸出一根手指,将鬓发拨到耳后,笑道:“眼界高,不是说学问高,只说学问,与我不过两可之间。”

    他精擅濂洛关闽之学,指的就是濂溪周敦颐、洛阳程颢程颐、关中张载、闽中朱熹。

    这种审视道学,总汇于一的本事,他也有。

    但这份超绝尘外的视野,周子义真的是哪怕做梦也超脱不出去。

    李三才直言不讳问道:“既然学问不过如此,周洗马又如何称这位一声宗师?”

    周子义看了李三才半响,忍不住劝诫一声:“你天赋不差,不好天天钻研结社之事。”

    孙继皋见李三才被长者教训,不由打着圆场,解释一二:“道甫,周先生的意思是,推陈出新,不止需要学问积累,超然卓绝的眼光,同样于道学有天大的益处,否则朱子也不会排在陆子之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如今这位的眼光,加上显出的学问,已经足以让周先生称宗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轻巧转移话题免得李三才难堪:“那敬庵公以为,这位宗师是何人?”

    周子义陷入沉默。

    半晌后才摇了摇头:“多半是位隐士,被李、二人的争论激出了山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天下宗师不过十余,如今五位在台上,颜山农还在江西吉安著书,庞嵩从不离开天关书院半步……”

    “和尚我是当真想不出这是哪位宗师。”

    莲池和尚坐在张四端身旁,轻轻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张四端闻言,惊讶道:“大和尚交游天下,竟也不知?”

    大和尚双手合十:“说明机缘未到,等那位来了,你我便知晓是谁了。”

    张四端点了点头,心中反而越发好奇。

    他愈发庆幸自己没跟侄子一样躲懒不肯前来。

    如今这场文会,愈发精彩了。

    王学三大派,浙中王门的钱、王二人,南中王门薛应旗,泰州王艮门下的李贽,统统齐聚。

    这就罢了,王学盛会,说句屡见不鲜也不为过。

    但加上袁洪愈这位程朱正统,王世贞这个野路子靠名望走到前台的士林领袖。

    那便可称之为风云际会了。

    如今再添一位不曾出场的宗师人物。

    台下佛门的大和尚,湛若水嫡传洪垣……

    王、朱、陆、佛、杂,各道汇集一地,当真不愧门口那句“大明朝学术研讨会”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的功夫,台上多了一把交椅。

    但,却比原本的座椅,小上那么一圈。

    这是钱德洪一力主张的——他并不是很服气。

    钱德洪面色肃然看着王世贞:“此文却有万千气象,但只做归纳,并未表明学说,有所开创,当不得与我等同列。”

    “若是届时这位说出一番见地,才可换上与我等同等之交椅。”

    论道论道,不止是学问功夫。

    同时也讲究气势争锋。

    要是人还未出场,一篇文章就让其与自己并列了,那后面的事也就没得辩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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