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政从来不是请客吃饭。
嘉靖八年疏请核实田亩的桂萼,当年就被迫从内阁致仕。
弹劾内阁的一朝太祖,免不得被铄金销骨。
税收到七成以上的异邦中兴之主,棺材上压满了防止诈尸的法案。
中枢任何一次插手分配的行为,往往伴随着血雨腥风。
早有觉悟的朱翊钧,如今丝毫没有给谁留颜面的打算。
什么星象天变,什么首辅夺情,统统摆在了台面上。
此时更是对赵锦进行了灵魂拷问——到底是反对首辅夺情,还是反对新政?
天子一怒,自然气势非凡。
整个祭坛上上下下,里里外外,一时寂然。
只剩下刻薄的风声,再三催促着赵锦回应。
不知多久过去,这位礼部左侍郎终于有了动静。
只见其叹息一声,缓缓将冠帽摘下,额手再拜,至于再三,却是叩拜之间缓缓挪向了右边班列。
赵锦今年六十四,动作很是缓慢。
但其一举一动之间,似乎又格外蕴含感染力。
陆光祖见状,犹豫片刻,也有样学样,朝皇帝三拜之后,取下冠帽,跪到了赵锦身后。
眼见这两人作为,其余文臣纷纷醒悟过来,齐齐一个激灵,面色瞬间苍白。
一种安静的喧嚣,突然侵蚀了整个南郊。
刑部主事沈思孝、艾慕,御史谭耀等一干人,纷纷摘下冠帽,跪到了右侧。
眨眼间,便有十余人,从左到右。
而本在右班侍立的朝臣,或取下冠帽原地下拜,或面色惊恐挪步中间,或面色不屑换到左班。
大理寺卿陈于陛茫然地看着这一幕,跪在地上不知所措。
“看到了么?这就是赵侍郎给你我的答复,陈卿还以为这单单只是人伦纲常么?”
陈于陛听到声音,下意识抬起头。
只见皇帝正一脸诚恳地看着自己。
陈于陛不由怔然。
不知是想到了这三年与皇帝的君臣相得,还是想起来他那位曾在内阁为先帝效力的父亲陈以勤。
陈于陛只觉脑中一团浆糊:“陛下……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,略带怜惜道:“陈卿方才说得不对,卿任大理寺卿这三年来,当然算得上恪尽职守,忠心任事。不仅朕与你的同僚看在眼里,单是这些年被你救下的冤错死囚,便没有坠了你父的名声。”
陈于陛心中本就五味杂陈,此时亲耳听到皇帝此言,终于再也按捺不住。
他五官瞬间挤到一块,泪如泉涌:“陛下,即便有彼辈假借遮掩,但臣对此事,一心只在于维护纲常,绝无多余的心思!”
说罢,便是嚎啕大哭,声嘶力竭。
此举,几乎将缠绕在三纲五常与君臣恩义之间的痛苦,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群臣纷纷侧目。
刑部张翰见状,最为动容。
他呆愣片刻,而后看了一眼皇帝与陈于陛,猛地咬牙,上前一步。
张翰掩面下拜:“陛下,微臣昨夜确是与陈廷尉勾连,不过,言语只涉元辅守制,对陛下与新政绝无半点歹意!”
“还请陛下明鉴!”
话音刚落,无数异样目光纷纷看向张翰——这位刑部尚书乃是无可争议的帝党,没想到同样在昨夜星象后有所动摇,甚至暗会陈于陛,口诛笔伐张居正。
张翰心中叹了一口气,只有他此刻最明白陈于陛的心境。
皇帝对自己情深义重,张居正同样是自己的举主,偏偏又有纲常这万世之法在上。
其中痛楚,实在难与外人说道。
张翰稍微移开衣袖,便恰好迎上了皇帝失望的眼神,心中没由来一慌。
朱翊钧当然很失望。
张翰对夺情之事的不满,本就在意料之中,他失望的地方在于,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——儒家纲常,真就这般顽固?
朱翊钧的目光扫向抽噎的陈于陛,掩面羞愧的张翰,踌躇犹豫的陈吾德,欲言又止的王锡爵……
他摇了摇头,诚恳道:“好,既然卿说到这个份上,今日便分辨个彻底!”
“那朕换个说法,今日便将夺情之事作罢,汝等且自为新法站队!”
此话一出,陈吾德愕然开口:“陛下要准元辅回乡守制!?”
不止他一人,其余文臣,脸上各有异色。
陈于陛停了哭声。
王锡爵、张翰等人,纷纷关切看来。
陈有年忍不住扯了扯许孚远的衣袖。
朱翊钧并未回应陈吾德的追问,而是转头看向申时行。
他见申时行正在打盹补觉,不由放大声音呵道:“吏部申时行何在?”
申时行一个激灵,下意识走到皇帝近前:“臣在。”
朱翊钧面无表情:“传朕的口谕,中书舍人拟制,你来替朕拟票。”
“大学士张居正夺情之事作罢,准其扶棺返乡,按制守孝三月!”
话音刚落,方才略有放松的朝臣,再度皱起了眉头。
什么叫按制守孝三月?
真把首辅当副皇帝了?
御史谭耀高声提醒道:“子生三年,然后免于父母之怀。陛下,守孝当是三年。”
朱翊钧无动于衷。
申时行心领神会,转过身去高声道:“谭御史或许还不知道,南郊祭祀前,吏部张贴了今年考取钦天监的人员名录。”
群臣面面相觑。
谭耀皱眉:“与此事有何关系?”
申时行目光扫向群臣,认真道:“江陵府张居正,录钦天监漏刻博士,从九品。”
一众朝臣终于反应了过来。
陈于陛与张翰从各自眼神中都看到了惊讶与无奈。
陈吾德摇头自嘲一笑。
陆光祖愕然失语。
赵锦眼皮一跳。
申时行尽职尽责,朝着呆愣的谭耀,解释道:“国朝定制,凡三年丧,解职守制,纠掷其夺丧、匿丧、短丧者。”
“惟钦天监官,洪武十九年,太祖令不守制,翌年,许奔丧三月复任。”
“所以,元辅当守孝三月!”
群臣看着申时行侃侃而谈,心中充斥着荒唐之感。
这道太祖皇帝订立的成法,朝臣自然知道。
只是当朝首辅考取钦天监这种事,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——钦天监以往都是世袭,如今开科取官根本没反应过来。
群臣或恍惚,或齿冷,或释怀。
便在这时,突然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响起。
却是还未离去的刘台。
其人脸上如傻如呆,口中不时发出一阵痴痴的笑声。
他此时终于意识到。
皇帝对于张居正的夺情,准备是何等充分。
更意识到,先前他托冠上前,昂首挺胸的模样,又是何等可笑。
夺情、守孝三月、金革无避,皇帝准备了一层又一层,最后更是算计到钦天监的成法上了!
皇帝恐怕是亲政以后,便开始未雨绸缪!
太祖定制……祖宗成法……竟然被皇帝玩到这个地步。
他刘台,当真是真真切切成了一个笑话。
刘台笑容痴呆,双手胡乱抓挠,不时前仰后翻,一副疯癫的模样。
周围的同僚连忙远离。
立刻便有锦衣卫上前,各自拽住一个胳膊,将人拖了下去。
而谭耀此时,也终于回过神来。
他犹然不服,朝着申时行,怒不可遏斥道:“焉有大学士为钦天监官者!?”
申时行常年和稀泥,对于下官的愤怒,唾面自干。
他神色温和回道:“殿阁大学士本职不过五品,兼职亦是常例,以往多兼六部尚书、侍郎,如今兼钦天监官有何不可?”
“再者,钦天监应试,只限学识,不限本职。若是谭御史有异议,咱们来年再议便是,今年的结果,却是万万更改不得。”
艾慕本是免冠跪在地上,此刻都忍不住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申时行的小人嘴脸。
他语气嘲弄,缓缓道:“申阁老为了此事,不惜视陛下开设的数科如儿戏,将员额私相授受,我等还能说什么呢?”
申时行脾气是真的好。
面对这种指责,他仍旧很有耐性,笑道:“艾主事恐怕忘记了,这三届数科,都是四川巡抚海瑞回京述职时,兼任的主考官。”
“艾主事信不过内阁、吏部、都察院、吏科、钦天监也就罢了,海巡抚的声望,总是该信任一二的。”
艾慕闻得此言,一时语塞。
谭耀在旁,不由越想越气,就要继续刁难:“即便如此……”
“够了!”
朱翊钧一声呵斥,夺回了众人的注意力。
他有心最后处置谭耀,干脆略过了其人,只看向眼前的陈于陛:“元辅如此守制,陈廷尉认是不认?”
方才还嚎啕大哭的陈于陛,卷起袖子往脸上一抹,狠狠点头:“规矩方圆、人伦纲常,尽在其中!臣安能不认!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,看向陈吾德:“陈宪台认是不认?”
陈吾德似乎终于卸下负担,洒脱一笑:“合乎礼法,全乎臣德。”
朱翊钧目光一一扫过张翰、王锡爵、陈有年等人,一直到两班最末,将所有朝臣都囊括尽眼底,认真问道:“你们呢?”
张翰、王锡爵拱手称是。
陈有年拨开许孚远拽着的手,高声道:“元辅夺情,臣万般抵触;如今按制守孝,臣心服口服!”
余下半数沉默以对,半数俯身下拜。
朱翊钧见状,脸上没有太过喜悦的神色。
他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谭耀身上:“都到这个地步了,谭御史方才还在试图裹挟,究竟是多恨新法?”
谭耀一时失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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