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每日傍晚，院墙另一边总有些吵闹。好像是薛白收容了战乱中一些流离失所的孤儿，划出元帅府的一半设了个学馆，下课之后，先生在院中纳凉，一群孩童便央着先生讲在堂上没讲完的故事。
李泌也跟着听了几天，知道那是一个类似于晋末衣冠南渡的故事，只是把晋换成一个叫“宋”的朝代，把司马氏改成了赵氏，把五胡乱华改成了北边的女真族。
可听到后来，他也能听出其中与晋室南渡不同的东西，那故事更像在喻隐当世。书画超绝的宋徽宗影射的是当今的太上皇；蔡京影射的是李林甫、杨国忠之流；李师师影射的是杨贵妃。
至于用谁来影射李亨？一开始李泌以为宋钦宗影射的是李亨，觉得太过偏颇了，在他心里，李亨的才能还是远胜宋钦宗的。渐渐地，他听出了一些端倪，最初他以为能兴复天下的康王赵构，似乎不那么英明神武。
尤其是听到赵构看似重用李纲、宗泽，声称将亲督六师，以援京城及河北、河东诸路，与金人决战，实际上却在短短几天后就跑去巡幸东南。这不得不让人想到当时长安犹在坚守，而李亨依旧还是北上灵武。
再往后听，时常能让李泌感受到赵构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自私。
李泌知道薛白就是故意的，不肯接招，云淡风轻地闭上眼睛打坐。
这日，说到了岳飞北伐，硕果累累，进军朱仙镇，与金军对垒而阵，遣背嵬骑兵五百奋击，大破金军。于是河北豪杰纷纷来降，聚众数万人。
有信使匆匆赶到，道：“雍王，有急递。”
薛白看过，招过使者，先是递过李泌的信，道：“这是李泌写给李亨父子的信，你光明正大的送过去。”
“正是。”薛白道：“请教长源兄，如何能策反仆固怀恩？这并不是要逼你出山，就只问一策，为的是保全更多的朔方军精锐。”
“形势不容乐观。”薛白不让他回避，开始直接说道：“史思明准备南下救安庆绪了。”
“雍王放心，卑职完全明白。”
若不是紧急消息，也不会特意还送到这里来。薛白接过看了，脸色逐渐凝重。
“说得好啊。”薛白道：“说回那故事，长源兄觉得，岳飞是奉诏回师好，还是一意孤行、继续北伐好？”
“何意？”
“诡辩无益。”李泌道，“你我心里清楚，此事，关键在于你的身世。”
李亨勃然大怒，立即命李俶去控制局面。
“二则忠王、广平王归降之后，绝不可伤他二人性命。”
“天晚了，歇了吧。”老先生道：“今日的书都说完了。”
隔着墙，那老先生拔高了声音，抑扬顿挫道：“岳飞大喜，语部下曰‘直抵黄龙府，与诸君痛饮尔’。”
“那你可愿把社稷摆在己身之前？”
薛白道：“故事终究是故事，赵构如何，岳飞如何，不提也罢。眼前呢？沧海横流，长源兄是能够为社稷出份力的。”
李亨乍听，以为是两个人拳脚相向。然而听到后面才知道，情况要严重得多。
话到这里，仆固怀恩顿时杀气腾腾地瞪向辛云京，差点要在这大殿下爆出粗口来。他一发作，顿时有不少原本就对他有些不满的官员将领站出来。
李泌马上就问道：“仆固怀恩？”
“陛下何不遣使于庆王，请庆王以大局为重，暂且罢兵。先对付范阳叛军？如此，化被动为主动，还可赢得人心声望。”
李泌摇头道：“这话，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。”
“忠王请回纥援军时，回纥可汗接连要求联姻。除了敦煌王李承采娶了回纥公主，忠王也嫁女给了回纥可汗，仆固怀恩也有两个女儿和亲嫁给了移地健。”
过了一会，薛白接过李泌写的几封信，看过之后十分满意。
薛白问道：“如今叶护大败，李亨必然要给回纥一个交代。”
辛云京的认罪态度极好，一见到李亨就拜倒，承认自己有罪，涕泪交加地说请陛下重罚。
终于，还未等到仆固玚出使回纥归来。一件小事，突然使得冲突爆发了出来。
辛云京见此情况，为李俶解围，大喝道：“仆固怀恩，你到现在还不知自己到底有何错吗？！”
李泌思忖了片刻，几次启齿却又不说，最后道：“就不可能忽略钱粮去探讨这个问题。”
“给我。”
李泌懒得与薛白争辩，想再追问后续的故事也按捺住了。
“不可！”仆固怀恩当即出口喝叱，道：“庆王不过是薛逆的傀儡，如何能向这种逆贼退让？！今既已向回纥请援，长安必然先于我等支撑不住。再者，郭节帅忠心耿耿，绝不会背叛陛下！”
先是述说了史思明南下相州救援安庆绪一事，表明长安方面之所以愿意再给他们一个机会，是为了社稷大局为重，之后，使者递过了李泌的信件。
李泌微微滞愣。
“你去问封常清吧。”
李泌道：“当时回纥可汗提出要求，忠王不好拒绝，宗室大臣又都推诿不前，或说逃出长安未带儿女，或是不愿将女儿远嫁，唯有仆固怀恩站了出来。此事他确是出于忠心，可后来反倒引起了不小的非议。”
“如今安庆绪败退到相州，像不像金兀术在朱仙镇败逃之后？那，李光弼、郭子仪就可以比作是我们大唐的岳飞。此时是一鼓作气平叛，还是再生事端，取决于长源兄了啊。”
“想多了，你只是长得俊而已，这对李十七娘有用。”李泌道：“对我没用。”
国事败于当权者的短浅、懦弱与自私，比毁于法度崩坏、重积难返还要让人愤慨。于是，李泌不自觉地养成了每天傍晚听说书的习惯。
“放心，陛下断不会手足相残。”李泌点点头，便去拿了纸笔，一边写劝降信，一边缓缓说起来。
“当今人物，在赵宋的故事里各有所指。我却没听出，谁代指的是庆王、谁又是你？”
“臣子之私？”仆固怀恩大怒，骂道：“你出于私心构陷郭节帅，反说我不忠心吗？！”
理由也很简单，一旦退出关中，李亨的声望与正统名义就要大减。那与李琮争位也就不可能了，能做的也就是苟延残喘，当一个流落异乡的所谓皇帝。
当然，泾州现在兵力不足，要解决这个问题，还是只能先向回纥求援，让回纥因叶护的大败而对薛逆同仇敌忾。
李亨近来一直在提退往灵武之事，可张汀、李俶难得是一样的意见，都是万分反对此事。
李泌道：“我在奇怪一件事。”
“托你的福，打了场胜仗。”
“没有？”
“嗯？”
“不谈这些细节，我们只说你的心愿。”薛白道：“假设没有钱粮这回事，你希望他如何做？”
郭子仪是一个忠于大唐，心怀公义之人。很有可能为了顾全大局而与李光弼联合起来，先对付安庆绪、史思明。更有甚者，郭子仪还有倒向李琮的可能。
江淮断了长安的粮，郭子仪正在河东相逼，李琮很可能先一步大势已去。否则，为何薛白打了胜场，反而要招降他们？
话虽担忧，可他心里却放松了不少，暗忖史思明此次不仅是给安庆绪解了围，也是给他解了围。
薛白道：“若他们相信是你在为我谋划，那我接下来离间旁人，自然也就更容易了。”
不到半日，薛白就到了，他是刚从泾州战场回来的。
他独坐在那了，才撕开李泌的来信看起来，上面无非是劝他暂时退位回归长安，言辞虽恳切，却被李亨卷成一团抛在地上。
“无妨，只是你这般做，作用不大。”
李俶毕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，在仆固怀恩、辛云京面前还是有面子的，去了许久，终于还是把二人带了回来。
看过，他把情报摆在了李泌面前，也没说话，独自沉思着。
“那为何殿下能容他屡次污蔑于我？”
“好吧，那就不谈公事了，今日得闲，只叙私谊。”
“怎么？”薛白问道：“担心他们怪你？”
他付出了足够的忠诚，现在，他需要一点对他忠诚的回报。李俶只需要拿出不及他忠心的十分之一的诚意就够了。在他看来，这是理所当然的。
“造反吗？！”
说话间，隔壁院墙里又响起了那老先生与孩童们的声音，李泌忍不住倾耳去听。今日却没听到故事，他们早早散去了。
但他想了想，回到公房却是提起笔又亲自写了一封信给仆固怀恩。
“假的！”仆固怀恩当即打断道：“陛下、殿下，这封信是假的，是薛白离间我们君臣的！”
“没有了，那故事老夫也是从报上看来的，就载到那里。想听，今日说一个张居正当宰相的故事……”
“这封，你设法递给仆固怀恩。”薛白道：“但不必真做成，无意中遗失了它，使得旁人捡到，明白吗？”
薛白道：“若是李亨得知这消息，你猜他是会大喜、认为我无力再追击他了，还是因社稷动荡而大惊？”
李泌道：“回纥是来助大唐平叛的，你却将他们给平了。”
李泌叹道：“我写封信相劝忠王、广平王，但有两点要求。”
“是，勤劳得像一群蚂蚁。”薛白道，“由此可见，史思明的势力不会弱。”
宦官骆奉先匆匆小跑到李亨面前，道：“仆固将军与辛将军打起来了。”
薛白问道：“你怎知我知道？”
“辛云京！我看你就是想诬陷我，明知是离间之计，是阳谋，最好的办法就是当没看到……”
李亨目光看向说话之人，见是大将辛云京，问道：“依辛卿所见，当如何？”
李泌摇了摇头，自嘲地一笑。他是修行之人，自然比那些童子要淡定得多。可到了夜里做晚课时，那经书却如何也看不下去，打坐也进入不了忘我的境界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发生在宋代的故事。
他初时会告诉自己，不必在意此事，保持着平静。可又等了两日，他终是没忍住向看守他的护院道：“请雍王前来相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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