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申赞教说了,只要对道观有好处,那就选择相信。
只可惜原申道人都七旬了,谁知道靠封号能不能回本。
所以中年道人才说贵了点。
道人也不管李三才听没听懂,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,便递过几柱香火,识趣站到一边,由得香客居士拜神发愿。
李三才也不以为意,将这事抛诸脑后。
与两名同伴上前一步,走到真武神像前,喃喃有词。
一旁的孙继皋或许是许的愿词少,已然将香火插进了香炉中,退了回来。
“听闻今年进士名额,增为了四百员,当真是出乎意料。”
拜神嘛,多是心理安慰,哪能拜了就万事大吉的,最后还是得回到现实来。
顾宪成这时候也上完了香,接过话茬:“我本是抱着熟悉考场的心态入京赶考,但听了这个消息后,已然是生出侥幸之心了,三年后未必还有这等好机会。”
进士是有定额的。
一般是三百到三百二十人之间。
如今竟然增至四百人!对这一科的举子而言,简直是天大的惊喜!
再研学三年,都未必有扩招百人机会来得大。
这时候李三才终于念完了愿词,一边往香炉里上香,一边开口道:“那倒不一定,这一科增录,是因为考成法之下,辞官的官吏太多了,听闻连鸿胪寺卿屠羲英、工部右侍郎刘光济,这等高官显贵都因此纷纷致仕了。”
“若是按考成法三年不合格则黜落罢官,那么下一届科举,恐怕进士名额更是会只增不减!”
高官显贵都被逼走了,那么下面的人更是不用说。
加之考成法从明年开始,湖广、山东等省,漕运衙门、盐政衙门等,都要纷纷搞这一套。
三年后,还不知道要阙多少官位出来。
即便是今年,按李三才所想,这一百进士,都扩得少了。
孙继皋对这些不敏感,他今年志在一甲,增录多少人都跟他没关系。
只感慨道:“名岂文章著,官应老病休。”
这话意味深长。
当然,也是皇帝的喜恶太过明显所致。
前一句,是大家都看出这位不太喜欢交游讲学的进士。
譬如上月的时候,顾宪成还说有个一同赶考的好友李坤要介绍认识,结果那厮听了皇帝训斥赵志皋,已经半月没与他们来往了。
后一句,则是皇帝虽少有插手人事,但近来每每插手,不是在罢老人的官,就是在提拔隆庆两科的进士。
出身差的少壮派,大多都是帝党,由不得众人没点想法。
听了孙继皋这话,两人沉默了片刻,不约而同攒道:“那确是今科最好!”
万一下一届,皇帝已经亲政,身边没位置了呢?
谁知道郑宗学那种二十多岁的,王家屏、栗在庭那些三十出头的,能占多久的坑。
三人闲聊着,便上完了香。
本说打道回府,不过李三才一时兴起,又说想去讨个原申道人的护符——来都来了,宁可信其有嘛。
中年道人自然乐见其成,在前引路。
另外两人不认识,但李三才却得伺候好了,其父亲李珣,乃是正六品的户部员外郎。
这可是大官!他真武观的顶头上司,道录司左正,也不过是六品。
顾宪成与孙继皋见状,无奈地摇了摇头,快步跟了上去。
发护符的地方在前门。
三人跟着中年道人穿过偏殿,往前殿走去。
但走到半途时,突然听闻殿内有朗朗之声。
三人不约而同,停下了脚步,鬼使神差走过去看什么情况。
只见偏殿内二十余个蒲团,各自坐着一些半大小子,聚精会神听着正前方说话。
而众人前方,则是一名身着坤道服饰的妙龄女子,站在一块打磨光滑的石板旁边,用墨碳书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。
“然后,我们再将计算到的图形面积,四舍五入,取整数。”
“最后填入表格,排序比较。”
顾宪成好奇看着里面,正要朝李三才说话。
后者朝嘴唇上一竖,制止了顾宪成。
随后李三才压低声音道:“先别去打扰,这女人是个母老虎,被打扰正事就要打人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跟我一个巷子长大的,钦天监的家传。”
家传就是世袭的意思。
朝廷少有女官。
教坊司、銮驾司这些适宜女官的衙司且不论,钦天监同样也偶出女官——这是技术垄断部门的特权,谁让道门传风水、星象之学的时候不拘乾道坤道。
说罢,李三才拉着顾宪成孙继皋悄悄退了出来。
孙继皋再度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,等走出来后,才朝旁边微笑不语的道人问道:“这位道长,这是真武庙的庙学?”
那就是没备案的私塾了,犯案的。
道人摇了摇头,笑着解释道:“那倒不是,这是朝廷的新学府,联同钦天监、户部,开办的义讲。”
“恰好百姓信得过各大寺庙道观,愿意将孩子放在这边学习,所以才借用我们这处场地。”
李三才也好奇朝道人看去,问道:“这是在讲术算?”
道人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:“今日是术算,别时还有识字、农垦、文章等课。”
顾宪成一愣:“文章?”
道人连忙解释道:“不是经典文章,只是简单连词成句,用白话写些日常用的书信、借条、契约等。”
这一说,三人才释怀。
这边正聊着,里面的课业似乎讲完了。
一群小子、女娃鱼贯而出。
其中不少人都在手里拿着一个鸡蛋,笑逐颜开。
见道人在门口站着,纷纷行礼,口称长者。
道人笑眯眯点头回礼。
李三才看着这群小孩手中的鸡蛋,愕然道:“你们每堂课上完还发鸡蛋!?户部现在这么阔绰?”
他爹是户部员外郎,怎么不知道户部这么阔绰了?
道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:“哪能这般奢华,是每轮课业考试合格才有一颗,一年下来也就十余次,冬日外多是粗粮。”
“也不是户部配发的,是新学府那边捐赠。”
“说是只要数算学有所成,便可以到新学府报道,或谋份差使,或继续深造。”
说白了就是诱人来上课的好处。
三人若有所思。
等到离开真武庙的时候,才想自己忘了起讨要护符的事。
折返肯定是不会折返的。
三人走在街上,顾宪成第一个开口:“陛下不注重经典,反而在奇技淫巧上靡费,恐怕不是好事。”
国家财政怎么花,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了的。
不能因为皇帝一人喜欢术数,就过度靡费。
李三才沉吟片刻,斟酌道:“那家学院是去岁建起来的,本来没什么动静,自从徐阶入京后,频频找各部衙门勾兑,如今恐怕成了气候,已经开始招揽平民了。”
孙继皋有些好奇,提议道:“要不咱们去看看?”
三人一拍即合。
走到街头,正要往岔路走。
突然见前方围拢一群人,似乎正在看什么布告之类的热闹。
众所周知,人遇到热闹是很难走得动道的。
尤其三人临考,对张贴布告最是敏感。
三人当即挤开人群,钻进去一探究竟。
不看不要紧。
待看清楚后,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布告,赫然是一张揭帖!
内容更是猛如虎狼之药。
其曰。
“今科乃龙飞首科,不可不重。”
“肃皇帝时,辅臣翟銮二子登第,革职为民,罢诸考官。”
“正统十三年戊辰二甲第二名曹鼎,为首揆文忠公鼐之嫡弟,文忠读卷不回避,又选为庶吉士,英宗贤名始有败坏。”
“臣伏奏,今有首揆子弟者张敬修,不谨引嫌退让,不遵科场大防,不思以卑避尊,跃跃欲试,窥伺科榜。”
“首辅当道,结知权门者比比、受请富室者遍遍,诸考官何以秉公竭明,澄心阅卷?”
“臣伏乞,其怀才抱志堪及第中秘者,其尊位退任以后听从自便!”
“扫科场情弊之霪霾,还天下学子以公道,陛下一念之间尔!”
三人迅速看完这张揭帖,神色各异。
揭帖,俗称小传单。
最初都是农民起义爱用的,至多也能写几个大字,什么均田、免赋之类的。
但到了大明朝,纸张越来越便宜,已然足够用来长篇大论了。
一般用来发布一些不合规制的东西,俗称妖言惑众。
整篇揭帖很简单。
什么援引成例,椎心泣血,看都不看。
反正就是一个核心思想,张居正作为当权首辅,亲儿子参加会试,公平怎么保证?
要么儿子别考了,要么老子别干了!
顾宪成神色振奋:“言之有物,论之有理。”
孙继皋皱眉忧虑:“只盼不要起什么波澜,耽搁科举。”
李三才怔愣出神:“阴狠毒辣,直击要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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