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阁大学士张居正、高仪、吕调阳、王崇古等奏,两仪之位,承干以坤;万化之原,繇家而国,君听外治,后宣内教,此天地之大义也,请立中宫。
上留中不发。
二日后。
礼部堂上官带部主事官等,陈词劝请,圣母仁圣皇太后、圣母慈圣皇太后,特谕所司简求淑女,作配圣躬,既水落而石出,伏请圣君早立中宫。
上留中不发。
再三日。
诸部、诸寺、诸院、诸司堂官、主事官,引列祖宗及前朝汉惠、汉武等旧事,伏请再三。
翌日,上御皇极殿。
乃曰,迩者,群臣劝请,两宫慈命,朕以年幼德浅,犹疑再三。朕恭膺天命,嗣守祖基,夙夜兢兢,欲保兹历服,传之世世,眷惟大婚之礼,所以昌祚基化,人道重焉,不敢辞也。
故有,册杭州府刘氏为皇后,扬州府李氏为皇贵妃。
册彰德府韩氏为宜妃,东昌府张氏为顺妃。
以西安府吴氏为婕妤,侍圣母仁圣皇太后。开封府王氏为贵人,侍圣母慈圣皇太后。所余皆充女官,奉养两宫圣母。
命礼部悉具仪择日来闻。
……
皇帝的大婚,乃是人道重焉。
除了人伦表率之重,还有更重的是——大婚,就意味着皇帝的亲政。
这也是为什么群臣会如此不甘人后纷纷上奏。
就像是廷议时,朝臣的弯腰行礼或许不值得皇帝看一眼,但要是谁还直着腰板,那御座上可就一览无余了。
忠心不完全,容易被看作完全不忠心。
正因如此,皇帝此次大婚,各部司都铆足力气,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。
就连一贯清闲的翰林院,也加起了班。
天色近黄昏,往常这时候理应已经回府的王希烈,此刻还在值房内忙碌,时而翻查典籍,时而奋笔疾书。
大婚典礼泰半事务在礼部和内廷,但翰林院写青词的老本行在身,自然也要出力。
譬如皇后、皇贵妃的册文,就只能让掌翰林院事王希烈亲力亲为。
王希烈将写好的皇贵妃册文草稿放到一边,开始殚精竭虑构思起皇后的册文。
他提笔写了个“国治盖本于家齐”的例行开头后,便略作停顿。
至于之后,嗯,三代的典故肯定是不能少的。
想到这里,王希烈便继续写着——“……妫汭嫔虞,光启重华之运;涂山翼禹,诞开文命之基。”
写完这句后,就得查资料了。
王希烈将司礼监送来的皇后出身拿近,细细端看。
半晌过去,他才有了思路。
落笔写下——“咨尔刘氏,星轩降秀,泰筮兆祥,躬淑哲以伣天,体安贞而应地。”
这句一成,王希烈若有所感地顿住。
他自己复读一遍,自顾自摇了摇头。
沉吟片刻后,他又提笔将中间八个字划去,改成了“北斗降秀,明圣兆祥”。
写完之后,他再咂摸了一会,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——这样保留原意的同时,又能点出刘氏生在春季的夜间,籍贯在杭州,家在西湖近处,比先前一句更合适些。
王希烈脑海中思量后续如何行文。
突然之间,只见余光里多出一道身影。
他下意识整个人身子一抖,手中的笔一时没拿稳,掉在了桌上。
王希烈凝神时突然受惊,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要出言呵斥,翰林院竟有人敢不告而入他的值房!
不过,在看清楚来人之后,他又立刻有了第二反应。
王希烈将笔搁在砚台上,朝不速之客歉然一笑,拱手行礼:“元辅什么时候到的?方才入了神,倒是让元辅久候了。”
赫然是内阁首辅张居正,老神在在,坐在一旁。
张居正也不拿大,起身回以抱拳:“放衙后本是在院外等着子中,但周洗马说子中还在操劳案牍,我便寻了进来。”
而后又解释了一句:“方才本是想唤一声,但见子中正在出神词文,实在不忍打断。”
王希烈一边听着,一边弯腰,在桌下翻找茶叶。
口中寒暄着:“哪里是出神词文,分明是对着册文抓耳挠腮,我这疏浅才学,元辅莫要打趣。”
说罢,便取出茶叶与茶具,走到张居正跟前,伸手请坐。
张居正顺势坐下,安抚道:“陛下的婚期有些急,辛苦子中了。”
王希烈将茶泡上后,才跟着坐下:“为人臣子能给君上写册文,都是盼来的福分,哪里说得上辛苦。”
“不过婚期……倒确实有些急了。”
照他的想法,跟武宗皇帝一样,十五岁大婚,才契合中庸之道。
张居正没有在这个婚期上多作延伸,只是略微感慨着解释了一句:“时不我待,既然上下膺服,也该亲政了,总好过一有空闲就去钓鱼。”
王希烈给张居正亲自斟茶,嘴上解释道:“亲政是好事,但陛下终究年幼,我只是怕陛下不知节制,伤了根本。”
立场还是要说清楚的。
免得让人以为他王希烈不支持皇帝亲政。
张居正接过茶杯,摇了摇头:“我已经向两宫提及过此事了,会把握分寸的。”
皇帝想宠幸皇后,也是要走流程的。
其他的什么殿前迎接、礼官奏乐这些虚礼且不提。
最关键的,还是皇帝有了想法后,需得求得两宫同意,等到两宫下旨,才能临幸。
有穆宗的前车之鉴,两宫定然会节制好皇帝。
退一步说,张居正听闻,前些时日皇帝选后时,面色挣扎地放弃了姿容最美的吴氏,只封了婕妤,将其放在陈太后身边。
这种亮眼表现之下,似乎没理由太过担忧皇帝会纵情声色。
王希烈点了点头,算是认下了这个说法。
他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:“元辅今日寻我,不知有何要事?”
虽然内阁大学士严格意义上来说,也是翰林院的大学士,但一般也不会像这样亲自寻到翰林院来交涉公务。
多半是有什么要紧相关。
张居正没有开门见山,而是从旁侧开始敲击:“今科的一甲、庶吉士在翰林院的进修快结束了,吏部月底就会给他们派遣职司,下放地方。”
他顿了顿,问道:“有怨言么?”
四月底选出的庶吉士,从五月开始,进修到十一月末,正好半年。
王希烈面对官场绕弯,也习以为常,顺着张居正的话题,露出苦笑:“哪能没有怨言,虽说靠着酌情优待,以及一甲主动请外放,让这些庶吉士自愿了一回。”
“但明里不好抱怨,免不了暗地里说闲话,如今都在说,咱们这些前人享了好处,转身就为图私利而阻隔来路。”
这种指责,在士林之间,尤其有杀伤力。
先前的庶吉士们享了好处,登临高位,转身就给后来人打发到地方去了,其中的私心,足令人义愤填膺。
尤其容易消解新政的正当性。
而夹在中间的掌翰林院事王希烈,只能用苦笑,来跟首辅表明自己的压力。
张居正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内阁也有所耳闻,所以……”
“我与子象的意思是,给他们稍微有个交代,把这阵士林的怨言挺过去。”
“这一科有了成例,往后就好办了。”
王希烈闻言,目光闪了闪。
他端起茶杯,轻轻呷了一口,以作遮掩。
片刻之后,王希烈朝张居正投去征询的目光:“元辅不妨直言。”
张居正将茶杯盘在手里取暖,迎上王希烈的目光:“我欲将子中外放。”
王希烈一时没有接话。
他思忖片刻,皱眉不解:“陛下对我有成见?”
堂堂詹事府大学士掌翰林院事,外放什么官职都是贬谪。
不过士林非议而已,甚至本来就是皇帝跟内阁主导的事,如今怎么会贬谪到他王希烈头上?
这是哪门子路数?
尤其他作为新党嫡系,以及眼下张居正这和颜悦色的态度,他不免朝皇帝身上想去。
张居正摇了摇头:“子中不要多想,是我跟高子象、吕和卿的意思。”
王希烈若有所悟,慢慢冷静下来。
他垂下目光,迟疑道:“元辅对我另有安排?”
除此以外,也没别的原因了。
果不其然,张居正闻言,坦然颔首:“度田,要早做准备了。”
王希烈一怔,终于反应过来张居正这一出贬谪是什么意思。
只听张居正娓娓道来:“你我皆知,天下隐匿田亩,以南直隶、山东、四川、湖广为最,届时度田,必须以雷霆之势,风卷残云,这几省乃是重头戏。”
“去年六月,我趁着大案,将梁梦龙调去了湖广,那边的宗室被犁了一遍,几无掣肘,他去正合适。”
“今年三月,陛下命海瑞巡抚四川,其人正适合做这种事,脾气倔又不乏手腕。”
“如今布局山东,只有你去最合适。”
说到这里,他叹了一口气:“陛下此前执意启用了殷士儋,但以我观之,此人与山东士绅豪族纠缠不清,没有子中这般资历,等闲人去了,必然要受他掣肘。”
度田跟考成法这种改制不一样。
后者是可以循序渐进,反复优化的,但前者不行,总不能每年都度一次田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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